中新社北京9月28日电 题：新技术浪潮如何重塑全球电影行业？
——专访北京大学数字媒体实验中心主任邱章红
中新社记者 陈杭
今年是世界电影诞生130周年，中国电影诞生120周年。当前，电影行业正经历着以人工智能(AI)、虚拟制作等技术为代表驱动的深刻变革。这些技术不仅改变了电影的创作方式，也重塑了全球产业链。
新技术浪潮如何影响电影行业？技术工具如何助力破解文化差异壁垒？北京大学艺术学院和人工智能研究院双聘教授、影视学系主任、数字媒体实验中心主任邱章红在2025北京文化论坛期间接受中新社“东西问”专访作出解读。
现将访谈实录摘要如下：
中新社记者：在电影诞生与发展过程中，技术发挥了哪些作用？新技术浪潮如何影响电影行业？
邱章红：电影业与技术密不可分，可以说，电影史就是一部技术革新史。每一次重大的技术突破，都深刻改变了其形态、语言、观感体验及产业。
电影诞生于19世纪末，核心技术是摄影术、胶片和间歇运动装置，解决了如何记录并再现连续运动画面这一问题。此后，电影行业迎来无声电影成熟、有声时代、彩色时代、大银幕与沉浸式体验、数字化革命、AI新范式等。其中，AI打破了作者中心制的电影创意系统，变为人与智能体并列的双主体创意系统。
可以说，新技术浪潮给电影行业带来了深远影响，我认为有五个方面：一是制作效率提升与成本优化。AI工具和虚拟制作技术显著缩短制作周期；二是创意潜能释放与创作民主化。AI技术降低高质量影视内容的制作门槛，让更多创作者得以实现创意；三是IP运营与商业模式革新。成功的原始IP将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广度衍生出各种形态的内容，形成更强大的生态壁垒和更灵活的商业模式；四是人机协同成为新常态。人类的创意、审美和情感洞察力，与AI的执行效率将更紧密地结合；五是行业竞争格局重塑。拥抱技术、善用“AI+IP”的公司有望获得巨大优势，或导致行业洗牌加速。
近年来，中国电影人积极拥抱技术革新，从《流浪地球》系列宏大的科幻场景，到《长安三万里》中数字技术与国风美学的完美结合，都证明技术正助力讲述更精彩的中国故事，推动中国电影走向更广阔的世界舞台。
在重庆永川科技片场，虚拟拍摄可以实现“所见即所得”，即演员以屏幕虚拟画面为背景进行表演，然后通过智能合成、实时渲染，直接达到成片效果。图为一名摇臂摄像师正在工作。(资料图) 中新社记者 贾天勇 摄
中新社记者：与技术相比，人类的不可替代性体现在何处？如何定义人机关系？
邱章红：电影是创意为王的行业，人的不可替代性并非源于“做什么”，而在于“为何做”以及“如何做”的深层维度。
人类的独特价值，首先是反思能力。优秀电影作品能引发人们深刻的反思。人类创作始于某个“为什么”，或是一个想要表达的观点、探讨的问题、分享的感受等。
其次是审美能力。AI可以提供无数种滤镜和风格，但最终哪个“更好”“更对味”，需要人类基于其美学修养和创作意图来决断。
再者是想象力。电影被称为“想象力消费”，人与AI的想象力具有本质性差别。人的想象力是在“上限之上”，表现在“从0到1”的原创力；AI的想象力是在“上限之下”，擅长基于现有语料数据的“组合创新”，但难以实现真正的“元创新”，包括提出一个前所未有的概念、全新的叙事范式或美学风格。
最后是领导力。电影是集体艺术的巅峰，导演的核心工作之一不仅是做出个人艺术选择，更是激发整个团队的创造力，引导向一个共同的愿景。这种基于情感、信任和愿景的领导力，是人类独有的。
展望未来，人与智能体将进入一种“共存共创”的状态。智能体可注重剧本写作、图像生成与音乐创作、想象力、策划和创意等能力的训练。而人类应注重原始创意、对智能体生成内容方向的约束和控制、对智能体生成结果审美判断等能力的培养。
2025年6月27日，“无限之海——沉浸式AI数字艺术展”在青海省会西宁开展，吸引民众现场体验。中新社记者 马铭言 摄
中新社记者：面对技术冲击，电影行业需建立哪些新型伦理框架？
邱章红：技术的狂飙突进，尤其是生成式AI、虚拟制作和深度伪造等技术，正剧烈冲击电影行业的传统伦理边界。新伦理框架需要从创作、经济、社会和生态伦理四个维度进行构建。
其中，创作伦理方面，使用AI生成剧本、音乐、角色形象或镜头，其著作权归属如何界定？经济伦理方面，AI大幅提高生产效率，由此产生的利润增量应如何分配？社会伦理方面，当历史人物、新闻事件都可以被逼真地篡改和重新演绎时，社会如何信任影像作为历史记录的价值？生态伦理方面，训练大型AI模型需要巨大的算力，消耗大量能源和水资源，产生可观的碳足迹，如何确保可持续发展？
以上都需要深入思考。电影不仅是娱乐，更是重要的文化载体和大众情感记忆的组成部分。面对技术冲击时，行业须主动联合立法者、技术专家、伦理学家和公众，共同构建伦理“护栏”，确保技术在赋能艺术的同时不致脱轨，守护人类文化的丰富、真实与尊严。
中新社记者：技术浪潮如何影响艺术教育？
邱章红：技术的浪潮并非仅改变艺术创作终端产品，更重塑艺术教育的根基、路径和目标，传统的“画架+画笔画一生”或“一台摄像机拍天下”的教育模式已无法应对新时代的挑战。
在此背景下，艺术教育需进行系统性变革，核心目标是培养手握利器、心怀慈悲的新一代创作者，精通技术，关注技术为何服务。同时，传统的技能传授者角色也必须进化。当下和未来的艺术教育者，更像是思维的启蒙者、项目的策动者和伦理的守护者。他们不必是所有技术的专家，但必须是激发学生好奇心、引导跨学科整合、主持伦理辩论的“大师”。
2025年4月29日，“2025梦想天堂：AI机器人酷玩乐园”在浙江杭州开园，图为小朋友在乐园体验与“苏东坡”时空对话。中新社记者 吴君毅 摄
中新社记者：技术工具如何助力破解文化差异壁垒？
邱章红：除中国电影出海外，短剧目前已成为中国文化出海的第一大主力。随着出海规模扩大，其面临诸多挑战，语言层面，语言翻译的准确性与审美传达的失真，字幕与语音同步问题；文化层面，价值观差异引发误读或抵触，文化符号存在本土性与“不可译性”；形式层面，“快餐式”叙事结构与海外主流内容偏好冲突等。
无论是电影还是短剧，破解文化差异壁垒，需克服剧本叙事障碍与伦理适配问题，通过智能化创作平台对原始剧本进行语义解构、价值提炼及跨文化重写；构建基于地理围栏的动态文化禁忌数据库，基于GPS/IP定位匹配本地化规则，实现内容审核的本地化精准管控。只有系统性解决文化适配、合规与正向引导等问题，才能更好地面向全球市场。(完)
受访者简介：
邱章红。受访者供图
邱章红，北京大学艺术学院和北京大学人工智能研究院双聘教授、影视学系主任、北京大学数字媒体实验中心主任、国家一级剪辑师，全国广播电视和网络视听行业领军人才。主要从事电影经济学、互动叙事、计算传播学、智能化写作等方面的研究工作。
